刘旭东
身陷绝境,英眉不皱;
刀压脖颈,铁腿不颤。
古州健儿不畏死,
又何惧割舌剜眼。
即使没顶活埋,
依然是钢骨铮铮,
色不变,腰不弯,
傲然挺立赴黄泉。
旭东,旭东,
气贯长虹冲霄汉。
此歌,为抗日英烈刘旭东而撰。歌从何来?且听老叟分说。
朋友,你听说过六月飞雪,可听说过腊月惊雷?
没有吧?那就让我来告诉你。
腊月初八日,天将中午。乌云弥漫,不见红日,肆虐的朔风呼啸着,将树梢上的枯枝一段段地吹折了下来。
一阵狂风卷来,天昏地暗,把囚聚在东朱鹿村十字路口上的人们吹得一溜歪斜,一阵骚动。待风息以后,方能看清十字路口上的场景。
十字街口的北沿,当街安置着一张八仙桌。八仙桌的后面,一溜安放着三把太师椅子。熊谷曹长居中而坐,徐金琮与杨勾鼻子分坐于左右两侧。这三个家伙,都是身着武装带,一脸丧门相。
熊谷面前的桌面上,安放着一部报话机;熊谷的身后、左右站立着一溜日伪军,个个都是弹上膛,枪上刺,如上战场,似临大敌一般。
八仙桌的左前方,临街一户人家的大门前,耸立着一棵高大的古槐,古槐上架着一根临时架起来的报话天线。放眼一望,十字路口周围人家的房顶上,架着机枪,蹲着钢炮,枪口与炮口,正直对准十字街口。
十字街口上,黑压压站立着一片人。他们是被日伪军驱赶来的东朱鹿村民。这些人扶老携幼,难得见青壮年。他们低着头,垂着目,一声也不吭。说来也怪,此刻,连小孩子也趴在妈妈的怀里,一声不敢出。村民的四周,凶神恶煞地围着一圈荷枪实弹的日伪军。人们都在担心,不知灾难会落在谁的头上。
大汉奸徐金琮干咳一声,缓缓立起来,将腰微微一躬,打着手势向村民们说:“父老乡亲们,你们不用怕,大皇军是爱民的,只杀共产党,不杀老百姓。他们进驻咱们中国,是为了解救咱们,建立东亚大帝国,共煌共荣的。土八路捣蛋,破坏皇军的大计,请大家把他们交出来……”
不待徐金琮把话讲完,熊谷“嗵”地一下立起来,“啪”的一个敬礼,将小胡子一抹,大金牙一呲,扯着公鸭嗓子说:“吆西。中国地大物博的,日本科学发达的,科学与物博的结合,共建繁荣帝国的……”
黄鼠狼给鸡拜年,在场群众谁信这一套?人们在心里骂着,谁还去听他们的野蝼蛄叫?
熊谷见村民反应冷淡,只好草草收场。他们的正场戏,终于登场了。
刘旭东与李连臣被一队日伪军押进场来。此刻的刘旭东与李连臣,已是被五花大绑,遍体鳞伤,流出来的鲜血,已经在裤子上冻结成冰,迈动起来“唰唰”作响,十分吃力。然而,他们依然昂首挺胸,不像是上刑场,倒似是上战场。
他们的到来,引起场上一阵骚动,不知哪个母亲怀里的孩子哭了一声。随即,人群中此起彼伏,尽是孩子的啼哭声。
刘旭东被带到八仙桌前,徐金琮的政训处主任刘云首先粉墨登场。
这个刘云也是朱良人,虽然没有直接跟着刘旭东上课,却认识朱良高小的这位名师。抗日战争爆发后,刘云曾是学生流亡队的分队长,跟随杨九五南逃沂水,中途返回参加了国民党的地方部队。当时,他还是有抗日救国热情的。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投靠徐金琮后,刘云随着徐当了汉奸,成了死心塌地的卖国贼。
刘旭东被押来后,他想在日本人的面前争个头功。于是,便以老熟人的姿态,厚着脸皮出现在刘旭东的面前。他将大牙一呲,对刘旭东说:“吆,这不是刘老师吗?幸会。”
刘旭东将头一扭,不搭他的闲腔。
“刘老师,不,是刘部长吧。咱们是熟人,好说,好说。以我看呐,识时务者为俊杰,你是部长,只要交出益寿县的党员名单,或者说出你们伤病员的藏身处,”刘云呲着大牙,喷着唾沫星子,将胸脯一拍,“我保你无事,马上放人。”
“刘大牙,”刘旭东直呼刘云的外号,“你倒是识时务呀,跳梁小丑一个!你保我?将来谁保你呢?无耻!叛徒!”
刘云灰溜溜地败下阵来。熊谷心里着急,从太师椅上猛地立起来,怒骂道:“八格!”
徐金琮熟知刘旭东的脾性,怕闹僵了掏不出情报。他慌忙立起来,伏在熊谷的耳畔嘀咕了几句。熊谷点点头:“吆西,吆西。”
徐金琮离开太师椅,故作斯文地来到刘旭东的面前。旭东一转身,不屑一顾。徐金琮又随着转到另一边,向刘旭东微一弓躯,假惺惺地叫了一声:“老师。”
“你是谁?”刘旭东不屑地看了他一眼,故作不识,“是安子吗?”
“是,我是你的学生小安子。”“小安”是徐金琮的小名,老师直呼其名,他感到有希望,心里泛起几分喜悦。
“呸!滚开!”刘旭东将眼一瞪,愤愤地说,“我那个小安子何等伶俐,热血沸腾,积极向上,你算老几呀?抗日就是一家人,不抗日,滚蛋!”
这个徐金琮,的确就是刘旭东在朱良高小的那个学生。当年,他聪明伶俐,从刘旭东那里接受过不少爱国教育。1929年,他怀着一腔从军报国,光宗耀祖的热情,投身于北洋军阀孙殿英开办的军校。然而,他忍受不了日操夜练的辛劳,不久就潜回故乡,开设了“大众书店”,堪称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。
抗日战争爆发后,徐与族弟徐琳拉起一支抗日武装,走上了抗日救国的道路。起始,他的确壮志满怀,救国心切。可惜,利令智昏,权迷心窍,他逐渐背离初衷,投靠张金跃以后,追随张金跃当了铁杆汉奸,成为不齿于国人的“臭狗屎”。然而,此人不知自责,却将叛变投敌的丑账记在了八路军的头上。
“老师,你是熟读《水浒传》的。”他开始向刘旭东诉苦,解说自己叛变投敌的理由和苦衷,“林冲本不想上梁山,是被逼无奈投靠梁山的,我同他一样。学生虽然不才,却还没糊涂到不爱故乡,不爱国家。日本人来了,为什么只准你们这些人拉杆子抗日,就不给我徐金琮留下一点立锥之地?国民党的杜骅儿不容我,你们共产党的杨国夫更不容我,是杨国夫逼着我走这条路的呀。他杨国夫做事太绝,欺人太甚,让我全军覆灭。这口气,我、我咽不下去!所以,我要报这亡旅之仇,受欺之恨。”
杨国夫,当时是共产党清河特委八路军三支队副司令员。
徐金琮投靠张金跃后,势力发展很快,自己感到羽毛已经丰满,时时打着独立的算盘。其时,他既不敢与八路军完全抓破脸,也暗中与日本人有着默契,可以说是脚踏三条船。
共产党清河特委已经摸准他的心态,尽力做他的工作,想将他拉到革命阵营里来。从1939年7月开始,共产党益都县委曾先后派遣彭飞、李荆和、王海东与陈乙斋等人前往徐部联系,对徐进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教育和争取工作。
在清河特委的再三开导下,1940年4月,徐金琮终于同意接受共产党的领导,将所率之部编入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三支队。
当天夜里,徐召集他麾下的四个队长开会,传达了部队整编的决定。孰料,这一决定遭到了他手下四个队长的坚决抵制。第二天,徐金琮便撕毁约定,率领他的部队据守臧台,公开高唱曲线救国的论调,时时与八路军为敌。
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,1940年10月9日,三支队副司令员杨国夫率部攻打臧台,讨伐徐金琮部。臧台一战,徐金琮败得极惨,几乎是全军覆灭,仅率四十余人突围逃走。对此,徐金琮怀恨在心。
徐金琮率残部流窜到益都北部和临淄东部各村,强征壮丁,扩充武装,公开投敌卖国,想借日本人的力量报这亡旅败北之仇。
这,便是徐金琮向刘旭东诉说的“他杨国夫做事太绝,欺人太甚,让我全军覆灭”的委屈。
听罢徐金琮的表白,刘旭东气愤至极,狠狠地训斥他说:“好个徐金琮,不知羞耻的东西,这是汉奸逻辑!”
“如果不是杨国夫,我也许……”徐金琮还想狡辩。
“你说错了。这里面不存在‘也许’。”刘旭东不容徐金琮狡辩下去,愤愤地揭露他,连脏话也骂出来了,“你本来就脚踏国、共、日伪三条船,想从中投机取巧。既然接受了八路军的整编,你们连军装都换上了,为何又翻脸不认账,反水出逃,构筑臧台据点与八路军为敌?准一,准二,岂能准三?更重要的是,你已经撕下了画皮,公开背叛了国家,甘心作了日本人的帮凶。告诉你吧,就是我,也打你个狗日的!”
“给脸不要,休怪我徐金琮翻脸不认人——来呀!割掉他的舌头,看他敢胡说八道!”徐金琮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。
五六个伪兵闻声而出,将旭东架到槐树下,捆绑于树干上。而后,两个伪兵扒开他的口,一个伪兵将刀子伸进他的口中,“刺啦”一下,将他的舌头割了下来,一扬手,将血淋淋的舌头向囚聚在十字口的村民头上抛去。血舌落处,一阵骚乱,人们纷纷四避,亮出了一个空场子。四周的伪兵刀刺枪托捣,又把人们逼了回去。
刘旭东满口流血,欲呼呼不出,想骂骂不成。他盛怒填膺,瞪大眼睛,恨恨地怒视着劣徒徐金琮,好似在说:“你个混蛋,有本事对着日本鬼子施去!”
“竟敢怒视我。”,徐金琮羞火中烧,气急败坏地叫喊道:“把他的眼给我捂起来!”
那执刀刽子手听令,又来到刘旭东面前,“嗤啦”一声,在刘旭东的额头上划了一刀。而后,他将匕首含在口中,伸出双手,揭下刘旭东的额头皮,严严实实地将他的眼睛遮了起来。
刘旭东是一条硬汉子。他将血糊淋漓的头,用劲向后一仰,将遮挡着双目的额头皮甩上去,依然恨恨地怒视着徐金琮……
此刻的熊谷,稳坐于太师椅上,静观他的“孝子贤孙”对刘旭东施行毒刑,犹似在欣赏一幕轻喜剧。他哈哈大笑几声后,夸赞徐金琮说:“好的,大大的好!”
随后,熊谷右手握刀,左手指着刘旭东的怒目说:“眼睛的不要,眼睛的不要!”
那刽子手心领神会,“嚓嚓”两刀,将刘旭东的眼珠子挑出来。而后,“啪啪”两声甩在地上。好似还没有解恨,他又伸出脚,咬着牙蹍了两脚。
刘旭东失去了双目,两个血淋淋的黑窟窿,依然恨恨地对着这批凶残的刽子手们……
树下的暴行,施行着;天上的乌云,翻滚着;场上的人们,哭泣着。当此,我不禁要问:
汉奸肆虐胜倭寇,
试问其祖羞不羞?
暴行,不能征服刘旭东;刘旭东,是顶天立地的英雄!敌人伎穷,向他下了最后的毒手。
日伪军发了疯,用刺刀逼着东朱鹿村民在十字街口挖坑,动作稍微慢些,不是脚踢便是枪攮。
坑穴挖成了,张着大口,摆在人们的面前。
被敌人押到刑场的,除刘旭东与李连臣外,还有交通员马振甲、王善祥与村支书陈庆祥等勇士。
熊谷先将李连臣、马振甲、王善祥、陈庆祥等人押到坑沿上,威逼他们说出兵工厂与伤病员的匿藏处所。他们咬紧牙关,只字不露,被枪杀在坑边。
村支书陈庆祥的母亲也在人群里,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倒下去。她痛失亲子,疯了似地从人堆里挤出来,踉踉跄跄地扑在儿子的身上,抚尸大嚎,哀声惊天。
杨勾鼻子丧尽天良,向这位送黑发人的白发母亲,恶狠狠地开了一枪。母亲中弹,两手一撒,同她的儿子倒在了一起……
在场的群众又是一阵骚乱,四围的伪兵又是一阵弹压,孩子哭,老婆叫,悲声直上云霄……
刘旭东口不能说,目不能视,耳朵却依然很灵。身边发生的一切,他都听得清清楚楚。他知道,自己的大限到了。他有悔,也有恨。悔的是我们的地窖太简陋,不但不能出击,危险时也不能自救;恨的是日寇疯狂侵华,也恨自己教了一个劣徒,给祖国和人们增加了灾难……
正在刘旭东自悔自恨之时,两个伪兵给他松了绑,一边一个,架着他向新挖的土坑走去。他将双膀一摇,将两个伪兵甩掉。而后,迈开大步,跌跌撞撞地向前赶去。跌倒了,爬起来,继续前进!又跌倒了,他的门牙撞在一块卵石上,硬喀嚓地碰掉两枚。他不屑于去理会从口里涌出来的鲜血。命都不要了,这点血算得啥?他又艰难地爬起来,步履蹒跚地向前迈去……
看到刘旭东的壮烈行举,群众激怒了,一个个恨得怒目冒火,咬牙切齿,啜泣着低下头,不忍看下去。就连在场的伪兵们,也有人被刘旭东的壮举所感动,低下头来偷偷地抹着羞泪。
刘旭东被日伪兵推下深坑,跌得鼻青脸肿。他摔倒爬起来,昂首挺立,瞪着两个黑洞洞的血窟窿,毫无惧色。
日伪军从人群中拉出十来个村民,威逼他们向坑里填土。有几个立而不动,被刺刀穿得浑身是窟窿。
泥土,一铲铲下落;土层,一节节上升。这泥土,不像是撒在刘旭东的身上,倒似是撒在人们的心坎里。村里的群众忍无可忍,呼啦啦围上来,异口同声地喊着:“连我们埋了吧,还活着干啥?”
熊谷害怕人们造反,命令他的部下开枪弹压。“哒哒哒”,架在屋顶上的机枪吼起来,一串串子弹射入坑中。与此同时,日伪军挺着刺刀,向外驱赶盛怒的村民……
正在此刻,又一阵狂风袭来,刮得飞沙走石,昏天昏地。锅底似的苍穹,突然间裂开一条大缝。“喀啦”,惊雷一声,一个红火球落在熊谷身旁的槐树顶上,吓得熊谷“噗嗒”一下从太师椅子上跌落下来,熊头被八仙桌碰出一个大疙瘩。他呲着牙,咧着嘴,一个劲地喊“哎吆”。
与此同时,那带电线的槐树头,也“噗嗒嗒”落了下来,树枝上散发着一股子焦木气味。
日伪军一阵惊呼,村民们一阵呐喊:“老天睁眼了,劈了这帮畜类呀!”
惊慌失措的徐金琮向熊谷摆摆手,大声喊道:“太君,凶兆,快撤!”
熊谷虽然是日本人,却也非常迷信。面对此景,吓得张口结舌,乌拉着舌子下达了命令:“朱鹿的危险,快快的撤走!”
这帮杀人豺狼,终于夹着尾巴溜走了。这真是:
旭东临危威不倒,
浩然正气惊敌魂。
天若有情天亦怒,
霹雳一声送瘟神。
公元一九四一年,古历腊月初十日。
乌云漫漫,阴风习习,偶尔有一颗星星从云缝间闪出来,偷窥一下大地,而后又急匆匆地藏起来,好似躲避这人世间的魔域似的。
这是“腊八惨案”后的第三天夜晚。
浩劫后的东朱鹿村十字街口上,乌黑的血迹仍在,只是已经冻结,自然嗅不到血腥气味。血案刚过,余惊未息。太阳落山不久,人们便关门闭户,蜷曲在被窝里,连大声也不敢出,惟恐日伪军再来血洗。村里死一样的沉静,偶尔出现一条饿狗,夹着尾巴、无声无息地从街上穿过。而后,又是死一般地寂静。
半夜时分,一行人影从街北头移过来,为首的是一条魁伟汉子。那大汉领他的随员们来到十字路口,机警地放目四顾,看周围有无异兆。随即,他向地上一跪,悲切地、低低地,然而却是坚定地说道:“战友们,乡亲们,走好。你们的幽灵若在,请听我一句话:‘放心去吧。这仇,我老韩记下了!这债,我老韩一定为你们讨!’”
他的随员中,有两男和两女伏在冰冷的地上,哀哀地轻泣起来,口里念叨道:“爹(叔),你安息吧。此仇必报,血债血还!”
而后,那大汉猛地立起来,背着双手,仰望着云遮雾绕的夜空,半泣半歌地轻吟了那首《旭东颂》。
这位老韩,便是当年益寿县的县长韩洪甫。形势紧迫,为了保存斗争实力,他随县委与地方主力暂时转移到了小清河北根据地。
李寿岭、刘旭东、张鲁泉等爱国志士遇难,是我抗日根据地的巨大损失。当得到“腊八惨案”的噩耗后,老韩身如火焚,心似刀剜,悲泪直涌,痛哭失声。于是,他冒着危险,率领随员,偷渡小清河,穿过封锁线,深夜赶来惨案现场,向罹难的烈士们致哀,向罹难的英灵们立誓。
那趴伏于地上哀泣的四个人,就是刘旭东的儿子刘汉鼐、儿媳王秀英和侄子刘汉玉、侄女刘兰英。他们都是益寿县的抗日骨干,随同县委暂避于河北。当听到老人牺牲的噩耗后,他们锥心刺骨地哀痛,执意要求随韩县长返回来哀祭。
韩县长与旭东子侄们的态度,就是抗日根据地人民的态度,韩县长与旭东子侄们的决心,就是抗日根据地人民的决心:
人民江山人民保,
岂容魍魉乱乾坤。
待到抽出回头剑,
誓斩魔首祭亲人。
(此文原标题为:气贯长虹刘旭东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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